第四届甘肃诗歌八骏 江一苇

发布时间: 2023-09-25



第四届甘肃诗歌八骏 江一苇
江一苇,本名李金奎。上世纪80年代生于渭河发源地甘肃渭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作散见于《诗刊》《飞天》《星星》等数十家刊物并入选多个选本,部分作品被译为外文。参加《诗刊》社第三十四届青春诗会。获《诗刊》诗歌阅读馆2017年度(第二届)十大好诗奖、第四届“中国•天水”李杜诗歌奖、《诗探索》第十九届华文青年诗人奖、第六届中国徐志摩诗歌奖、甘肃省第八届黄河文学奖、第五届马家窑文艺奖文学类一等奖等。出版诗集《摸天空》。
 
【创作感言】
有一双眼睛盯着我
 
那年我17岁,卫校毕业分配到了一所乡卫生院。
临行的前夜,父亲为我打好了铺盖和一切生活用品。仿佛一场加冕仪式,他郑重地告诉我,从今以后,你就是大人了,一切都要独自面对和抉择。
第二天一早,父亲送我上路。没有想象中的难过,甚至,还有点小小的兴奋,我终于成了一名国家干部。更重要的是,我不用再木偶一样被一根线牵着,我可以理直气壮花自己挣的钱,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了。
我们租了一辆小面包,一路无语,到了县城。父亲早就打听好了,要去我即将工作的单位,需先到县城,再从县城坐发往省城的班车到单位相邻的镇子下车,再次换乘即可到达。而且这样省钱,不用出多余的租车费。我们到得早了些,加之都扛着行李,等班车的时间就显得有些漫长。好在班车还算准点,按计划的时间,我们到达了邻近单位的镇子。我们都有些饿了,就近找了家面馆要了两碗烩面。未曾想,就吃饭的工夫,外面竟然下起大雪来,等到我们走出面馆时,地上已经一片雪白。
赶紧打听去往单位方向的车辆,居然发现只有改良的农用三轮这一种交通工具。说是改良,其实就是将几根钢筋弯成拱形,将两头焊接在货箱两侧,再在钢筋外面蓬上一层帆布让雨雪不至于落进来。别无选择,我们只能赶紧将行李塞进货箱坐了进去。一路打滑加颠簸,在感觉骨头就要散架的时候,三轮车终于停了下来。我这才发现,刚才由于过度紧张没来得及看向外面,这里竟然有着我未曾见过更不敢想象的荒凉。
路上只有两三个行人,也可能是下雪的原因。只能勉强并行两辆农用三轮车的街道,隔着雪也能感觉到坑坑洼洼,走在上面就像喝醉了酒。一眼能望到头的街道,除了乡政府的大门看起来要略宽一些外,没有一座像样的建筑。至于两旁的农舍,就更不用说了。七歪八扭的茅草屋夹杂着旧瓦房,仿佛马上就要承受不住一场雪的重量。真担心这场雪会下很久。
总算找到了我工作的单位——乡卫生院。三排土坯房形成一个“仁”字形,两横分别是门诊部和住院部,一竖是职工宿舍,大门就斜在职工宿舍钉头的那一撇上。经过简单的寒暄,年轻的院长将我们领进了一间空房子,说这就是你的宿舍。没有桌子,没有椅子,一张满是虫洞的床板被两把同样满是虫洞的长条凳支着躺在角落里,上面落满了尘土。父亲用带来的包东西的旧报纸将床板擦了擦,将行李放在上面,我们也在边上坐了下来。之后,是漫长的沉默。父亲卷了一支旱烟大口抽着,烟头明明灭灭,烟雾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那一刻他有着超乎寻常的深邃。
突然,一只脊背长着红褐色鬃毛的硕大的老鼠从我脚面疾驰而过,我来不及反应,吓得叫出了声。父亲也瞬间回过神来,我们俩相互对望着,之前的荒凉感也一股脑袭来,我感觉我的眼眶里热浪凝成了旋涡,在不停打着转儿。
“我们回去吧。”我央求父亲,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清。
父亲躲开了我的目光,半晌没有说话。之后他旁若无人似的自顾自将报纸铺在床板上,接着打开包裹,依次将褥子、电热毯、床单铺上,将被子搁在上面。这才转过头对我说:“睡上几夜就习惯了,其他的日用品你自己想办法要张桌子拾掇一下。”他又卷了支旱烟点上,然后像突然记起什么似的接着说:“会好的,总比种地好。没人说话的时候就写出来,别憋在心里。”
的确,像父亲说的,日子一天天好了起来。二十年间,不管是农民还是干部,生活都有了较大改观。一排排的新农村整齐划一拔地而起,被人们戏称为晴天洋灰路雨天水泥路(晴天尘土飞扬迷人眼睛,雨天污水横流到处泥泞)的乡级公路变成了柏油路,出租公交随处可见,很多人都有了私家车,我们的宿舍也终于成了混凝土墙面,老鼠不再横行半夜将人惊醒,虽然这中间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坚持啊!希望里混杂着绝望,绝望的边缘游走着丝丝希望。
父亲再也没来过我的单位,直到五年前去世。但我永远也无法忘记他送我去上班的那一天,永远无法忘记那无数个不敢熟睡的夜晚。是父亲给了我坚持的勇气,让我没有临阵脱逃,走到了今天。其实我也不是想赞美他。我曾在一篇文章里提到过,他就是个农民,只知道种地,坚持种了一辈子,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牵挂着他的牛。我有时也在想,他的内心是否也有过波动?比如他为什么会说出“比种地好”那样的话?他为什么送了我一次之后就再没来看过我?他是否也想过换一种其他的方式生活?但这一切已随着他的离去成了永远的谜,只有他的坚持在我心里留了下来。
所以这么多年,我一直留在了这个地方。空荡荡的拦河坝传出过一把黑色老吉他的啰嗦和我破锣般唱着“我曾经问个不休”的嗓音。一张张揉皱撕碎的白纸上写下过我最好年华里破碎支离又五彩斑斓的梦。
“独宿田家河,我没有更好的托词/多年的浪迹已到了尽头/此时我无需再忍辱含垢/眷恋属于别人的繁华都市//面对着田家河,这小小的卫生院/这通往天堂的梯子/我想起父亲送我时的话,将无法言说诉诸白纸/半生的寒窗苦读,一腔心血却换来累累债务/我要怎样才能爱上这里/在这疾病流行的地方/我告诉自己,需要坚持”。这是我在那个年月里,第一次写下的分行的句子。之所以到现在仍然记得,或许因为那是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年月,也或许因为父亲曾说过的“写下来,别憋在心里”的那句话。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2010年夏天的一天,我竟然在看到网上别人的诗歌后,会心血来潮开始学(写)诗,一定是在那个时候埋下的种子。我甚至感觉我已经在写诗的路上走了很长时间。而且我很清楚走上这条路,就必须回避一些目光,寻找一些真实。
“生活就是一个不断受锤的过程。”好在我坚持了下来,我也必须坚持下来,受锤的过程也是不断让人坚韧的过程, 虽然我不知道这样坚持的意义何在。诗歌也一样,或许它本身没有意义。多年来,我一直在写着,仿佛对面有一个人,一直在不厌其烦听我诉说。虽然他从不说话,但我知道他就像父亲一样,明白我的一切。他在默默地看着我成长,也会默默地看着我衰老。这就是生活。犹如一首长诗,需要不断的坚持和完善。我曾写下了好多诗,遭受过不少嘲讽和白眼,但谁又能真正明白,我从没有把这些都当做诗来看待,也或者说我从没想过让诗歌唤醒什么和迎合什么。它们只是我的灵魂话语。坚持注定是孤独的。
多年来,诗歌已融入了我的生命,就像吃饭睡觉,成为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反过来说,它支持着我一路走下去,成就了我的生活。
当然,正如生活不光总是受锤,还是会有人欣赏你,甚至因为你的一首诗热泪盈眶,久久不能平息。虽然这可能万中无一。这世上总有一种生活是相通的,总有一种感情会穿越万水千山找到你,告诉你坚持的理由。
好好生活,认真写诗。
因为,有一双眼睛你看不到却无处不在,他盯着你,也盯着我。
 
 
供稿:甘肃省文艺创作传播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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