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记事起,我在一个小院中仰观天穹,纷碎的云朵悠悠飘过,不时有陌生的鸽群敞亮翅膀,振奋而起,优美的鸽哨声划过空气。那一刻,我感到和鸽群融为一体,天空下所有的孤独都显得多余。后来我站在院子一幢平房的房顶上看,再后来,我守在一幢楼房生硬的玻璃幕罩中看,在一座名叫鸡峰山的雄奇山麓上看,俯瞰城市的万象楼群。那些人们曾经漫游过、居住过、争吵过、爱恋过的街巷和楼宇,在被俯身观望的一刻,仿佛是天上的建筑。
我想,我真的像那些鸽子一样飞过。
天空没有变,改变的是看天空的人。比如那个收鸽子的男人,在无数晨曦和黄昏,注目素朴的鸽群出箱,一只只扑簌翅膀,在天空中代替他追逐、盘旋,获取圣洁的光芒,而后又像践行一场秘密的约定,他准时挥舞着那杆擎起的木棍,棍子顶端一面褪色的旗子,被岁月之风吹得败落,却依旧指引鸽群一一归箱。日复一日,他一定在飞溅和掉落的羽毛间隙,获取了天空的秘密。他在从事每一件朴素之事前,懵懂无知,内心安宁。我和他之间,没有语言的交集,没有亲切的会面。在后来的一天,邻居告诉我,飞过这一片天空的所有鸽子,都是这位养鸽人的,由这个悉心的男人负责喂养,我不由得肃然起敬。
养鸽的男人长久地遥看,姿态依旧,他是我想象中的诗人。天空原不是书,但是被世代的人用深情的目光,编撰成一部全集,我和他,那座小院里外的每一个人,都仅仅翻过了不足言说的页码。
我和养鸽的男人之间,也许有过交流,短暂而唯美,但真实地存在过。当我们各自仰头看天的时候,当我们不知道何为生命本真,不知道烦劳和忧愁,不知道宿命将要走过的路途。我们站立在各自的院子,用心地看过,尽情地望着。那一刻,我们的交流是不是由称作诗的东西系连在一起?
不同的是,他用放飞的鸽群,在天空中写诗,而我用文字在废弃的纸页上涂鸦。多少岁月过去了,我一直努力想通过写作诗歌博取院子外面世界的瞩目。到头来,才明白,不过是偌大的世界通过诗歌的方式,或壮美、或苦吟、或步步生莲、或悲喜交集,写就了这样一个独一无二的我。
真正的诗人,就是看过天空之净美,而又愿意回首脚下那一方淳朴土地的人。养鸽人做到了,他喂养的鸽子,无论飞得多高多远,都要在夜幕降临时分,返身于大地上矗立的一方木箱。那里罩着布幔,空气不畅,满是黑暗,但是孕育着希望的鸽哨,从不会缺席每一个黎明。
无数时间流沙般消隐,我远走故乡,再也没有养鸽人的讯息。我不知道他是否还在自己暖心的小院里,每日操持着放鸽的旧事,他是不是也背井离乡,在温暖的回忆中,跋涉的足迹汇流进曾经冲天的倒影?如果有机会,我想和他讨论一下高天厚土的内涵,谈一谈诗是什么?诗人在天空中翱翔,在大地上漫游的初心和意义。
诗人需要怀有沟通天地的心理准备,既能天际遨游,也能大地行吟。这样的诗人,才是值得效仿的。他的诗歌,才能充沛、润泽、方正而不失浑厚之气;他的诗歌,是在天地时空中批阅自我,是生命的壮行,是亲吻和歌哭,又是劝勉和告慰。
那些放飞的鸽子,就是一句句诗行,由养鸽人写下,沟通天地。我原以为,我只是一个欣赏鸽群的人,但是看得久了,我发现,那些鸽子从木箱中胆怯地探头、微弱地嘀咕,直到打开翅膀,和天空融为一体。每天,都有最后的一批鸽子,钻出木箱,它们出来得迟一点,但最后都会和已经飞翔的鸽群在一起,优雅、唯美地进行集体的飞翔,没有迟疑、不需理由。我终会看懂了,有一天,或许我也会成为那样一只鸽子,尽管会飞得迟一点,但我终究会进入天空。那一刻,我觉得我是一个诗人,和那位不善言辞、不知姓名的养鸽人一样,学着写下鸽子一样的诗句。
天空没有变,改变的是看天空的人。
为了将来更好地起飞,我必须在纸上,练习尘世的诗句。诗的路途通向永恒,但是在跋涉的过程中,诗人不得不一次次地转身,调整方向,练习步履,做出坚定的改变,这是诗人的命途。
我想问一下从未搭过话的养鸽人,当鸽群在天空中自由翱翔的一刻,你在做什么?是依然探视天空,专事飞翔之事,还是将背影消失在大地一隅,把你曾经的站立之地都腾挪而出,成为鸽子的另一种天空?
天空没有变,改变的是看天空的人。深知终会降落,但我、养鸽人和鸽群之间,彼此神交,相互鼓励,用心地飞过。
人和诗篇的关系应该像人和土地的关系一样,从容,厮守,从一而终。这种关系实现的前提是,你曾经拥有像鸽子一样,追逐天空的梦想。
没有飞翔,何来安放?